巴黎的美丽年代:哥特式的梦想

2012年奥斯卡颁奖礼上的关键词无疑是“怀旧”和“法国元素”。最大赢家是一众法国电影人向好莱坞默片时代致敬的《艺术家》。同揽五个奖项的3D影片《雨果》则是马丁·斯科塞斯用现代电影科技造梦二十世纪初法国电影大师乔治·梅里埃的传奇,完美还原了那个时代的巴黎。而在获得最佳原创剧本奖的《午夜巴黎》中,伍迪·艾伦以穿越题材,表现了一个美国知识分子迷恋一个世纪前法国文化界的“南柯一梦”,美国导演用唯美的镜头书写着致巴黎的情书。

就在这一年的春天,我终有七晚八天的时间,在巴黎体验电影大师们捕捉的城市之美。这是一个多雨的春天,或许给旅行带来些许不便,但如同伍迪·艾伦一样,我最爱雨夜里漫步在巴黎僻静的石板路上,湿漉漉的街道反射着迷离的灯光,让人眩晕——百年来这个时空流淌着的优雅浪漫,像美酒一样芬芳醉人。法语里有个词叫“la Belle Epoque”,特指1890年到1914年(一战爆发)巴黎的一段和平繁盛的黄金时代。但我此行在巴黎及周边所见辉煌遗产所代表的时代远不止此。如同电影的主人公一样,我们进行着一次次不同的穿越,回到那一个个巴黎的美丽年代。

(一)人与神:哥特式的梦想

塞纳河静静地穿过巴黎全城,如同巴黎市的动脉;而西岱岛(lle de la cite)精巧地镶嵌在河中心,仿似巴黎的心脏。正如雨果在《巴黎圣母院》中所述:“巴黎出生在那个如今叫做旧城区的形状象摇篮的小岛上。小岛的堤岸就是它最初的城墙,塞纳河就是它最初的城壕。”虽然公元前三世纪欧洲大陆上的古老族群凯尔特人中的一支就已定居在此,直到17世纪初路易十三时代的巴黎仍然未从西岱岛扩张太多。在反映那一时期的电影《三个火枪手》(2011年版)中,年轻的男主角背井离乡而来,只有跨过连接西岱岛的桥才算进入城区。从电影镜头的表现可以看出,当时他一定会被这座城市的恢弘壮观所震撼,而这一感受更多是来源于占据河岸天际线的巴黎圣母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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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此行也感同身受,特别是乘坐日落时分的塞纳河游船时,想完成夙愿,体会心水电影《Before
Sunset》中Jesses和Celine在同样时空下童话般的浪漫与惆怅,巴黎黄昏金色的光线温暖却易逝,如邂逅的爱情让人沉醉又使人感伤,而它最美的一瞬投向的竟然是巴黎圣母院,还有岸边席地相拥的一对对恋人们。它就是巴黎的精华所在!八百年来呵护和怜悯着这里的子民和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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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圣母院约建造于1163年到1250年间。彼时西方世界还处于一个黑暗时代(Dark Age),人民生活在毫无希望的痛苦中,艺术成就相比希腊罗马时期出现了极大幅度的倒退。如今人们对那个时代的视觉印象一定是冷峻的暗色系,阴暗,恐怖,颓废,禁欲。在那个艺术土壤贫瘠的年代,就在处于血腥的十字军东征时期的法国北部,哥特式建筑诞生了。那是一种全新的建筑艺术形式,其独特及富有魅力的表现方式,深深影响着今天的社会,如今无论文学、服装、音乐、电影、甚至游戏都可能会标上“哥特风”。当初命名“哥特式”实际是采用一个带有奚落性的术语,指这种艺术是“丑陋而野蛮”的哥特人所创造的。但我们不难想象,生活在那个信仰时代的人们,看到这些宏伟的大教堂,高耸在城镇的上空,展现着一种激动人心而新颖的建筑与装饰风格,表达着对上帝之城——天国的耶路撒冷——的向往,人们只有膜拜,膜拜基督教的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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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够建造出这么伟大的建筑,除了主顾们的宏愿与决心外,更要归功于建筑师与工匠们的巨大努力和技术革新。尖肋拱顶(Pointed Arch)、修长束柱(beam-column)和飞扶壁(Flying Buttress)的运用,不仅增加了支撑顶部的力量,构筑出高耸入云的尖塔;也大大减少了承重壁柱的需要,让位于大面积的装饰性彩色玻璃窗。整个建筑看上去线条简洁,外观宏伟高旷,而内部又开阔华丽,营造出轻盈修长的飞天感,使教堂内产生一种浓厚的宗教气氛——建筑风格与结构手法形成了一个有机的整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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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第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哥特式教堂是巴黎圣丹尼斯教堂,而巴黎圣母院无疑是法国早期哥特式教堂的代表杰作。基督教堂几乎总是朝向于东边的耶路撒冷,因此大教堂的正门开在西正面。西正面的庄严,由于两侧建有高塔而更为加深。每个大门都是依“退凹层次”的方法所建造的拱门,最里面的拱上叠上一块较大的拱,使其相叠而突出,共计6层,整个就形成像一只展开的介壳一般的形状。整个拱门每一层次和石块都加上雕塑和其他雕刻装饰,构成石制基督教训里的很多章节。人们可以在教堂的大门上、窗户上、柱冠上及墙壁上,读出雕出来或画出来的历史与信仰的传奇——上帝开天辟地、人类堕落与救赎、最后审判等故事,先知们与族长们的生活,圣徒的苦难与奇迹,动物与神怪的道德寓言,神学家的教条,所有这些都在基督教义巨大的石头百科全书里。难怪雨果将其比喻为“石头的交响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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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哥特式的雕刻师沉醉于其艺术之中,他们在正面、飞檐、钟楼、拱璧尖顶,大门之上的山形墙、圆拱的下端及拱侧、唱诗班席位的拱廊、圣堂的屏风、讲坛及后面墙上簇拥了使徒、魔鬼、圣者、得救的以及被惩罚的人,甚至起到滴水嘴作用的近乎戏谑的古怪或恐怖的动物;他们将幻想雕刻在柱头、壁上突出的支柱、壁带、楣石及细格、侧柱上,在哥特式的教堂中营造出如此繁复的装饰盛宴。不可否认,装饰有时让人感觉太过浪费了,过多而变得稍显俗丽。但它们都是充溢着强劲生命力的象征,享饮生命的丰富与充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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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内部气氛严谨肃穆,无数的垂直线条引人仰望,数十米高的拱顶在幽暗的光线下隐隐约约,闪闪烁烁,加上宗教的遐想,似乎上面就是天堂。于是,教堂就成与上帝对话的地方:一排排烛台上摆满人们供上的白烛,烛光摇曳,如一颗颗信徒向上帝呈示的虔诚而温情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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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主殿翼部,就能看到伟大的“玫瑰花窗”——欧洲建筑史上一个划时代的标志。它呈辐射状的窗饰产生了一种辐射型,在条文窗饰及色彩上都是杰作。彩色玻璃就如同一幅幅展示中世纪的幻灯片,生动的讲诉了圣经的故事,为教堂内部平添了神秘灿烂的景象。其色彩之绚烂、玻璃镶嵌之细密,给人一种似乎一颗灿烂星星在闪烁的印象,它把五彩斑斓的光线射向室内的每一个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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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造型的层次上,玫瑰窗成为聚集了哥特式教堂最美丽的主题和最丰富的象征意义的部分,有人甚至直接将哥特式时期称为“玫瑰的时代”。巴黎圣母院令人惊叹的玻璃窗之墙制作于13世纪,它通过万花筒一般的色彩成为了展现哥特式风格玫瑰花窗这一造型的最高艺术水平的代表。而把这一建筑艺术风格用到极致的是同在西岱岛建成于1248年的圣礼拜堂(La Sainte-Chapel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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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礼拜堂教堂内部分为两层。暗淡的教堂下层充当上层教堂的基座,所以墙面较封闭;上层是圣礼拜堂本身,彩绘柱子上是如烟花般绚烂的束柱,一直绽放到教堂的拱顶,构成一个令人眼花缭乱的空间。纤细的壁柱之间是巨大的花窗,给人整个墙面几乎都是窗户的感官效果。这些绚烂夺目且壮丽无比的光墙。巨大的窗户过滤了光线,使教堂内部洋溢着一种非尘世感的玫瑰-紫罗兰色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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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毫无疑问是一部光彩炫影的交响诗,对我而言是前所未有的审美体验,文字和照片都无法描绘出其哪怕一半的摄人心魄之美,只有在现场才能体会那种无与伦比的震撼。我五岁的小儿走在我身前攀登教堂狭窄幽暗的楼梯,刚登上二层时一见这光影就脱口而出:“好漂亮”。张艺谋在《金陵十三钗》中就有意“重用”了这个审美元素,虽然未必是历史的真实,但“色彩大师”还是把教堂的玻璃彩窗拍的很唯美,也让西方人容易感受到影片表现的苦难中易碎的美丽,理解救赎的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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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任何别的时代能够产生出如此色彩丰富而美丽眩人的彩色玻璃窗。我在离开法国那一天上午又包车去“朝拜”了法国四大哥特式教堂之一的沙特尔主教堂。抵达的时候正赶上礼拜天的弥撒,在主教的引导下,唱诗班的天籁时时传来,那感觉正如法国建筑师维奥莱·勒·杜克的文字:“教堂被包裹在黑暗之中。我的目光集中在教堂南面的玫瑰窗上,阳光通过它撒向室内,微妙地闪烁着光芒……突然,管风琴奏响了,对我来说,仿佛是眼前盛开的玫瑰正在歌唱……我被如此美妙的一种战栗感所攫住并陶醉于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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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特尔主教堂的盛名在于它的玻璃和雕刻。那些映满着柔和色彩的无与伦比的彩色玻璃,在174个窗子中表现了3884个传奇或历史人物的肖像。中世纪的法国见证了前所未有的丰富色彩的发展——暗红色、淡蓝色、翠绿色、橘黄色、黄色、棕色、白色;所有这些都是沙特尔的光荣。在艺术家看来,当图画的色彩融入观者的视线时,那些图画便叙述了故事,而在他们的混合中,绘成了大教堂的气氛。站在袖廊及中堂的交叉口,我们可以看见沙特尔教堂的玫瑰,有人称它是历史上最精妙的玻璃作品。现代人由于太过匆忙和紧张,以至于不能达到坚忍和宁静的完美境界;站在那些不是由于个人的天才,而是由一个地区的整个民族集聚一个时代共同信念下的精神和勤奋而完成的作品前面,会觉得无语的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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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教堂上大量的装饰性雕像也是哥特雕塑的最著名的代表作之一。在这座教堂中存留着一万个雕刻或描画的人物,每个塑像都非常独立,这些形象围绕着基督和圣母。在教堂门侧的立柱上,雕刻有许多站立的人物形象,有的是表现圣经中的先知和圣徒,有的是表现皇帝和皇后,体现了政教合一的思想。这些大门侧柱上的石雕,虽然有着中世纪典型的被拉长的身材和呆滞的目光,但也表现出人物的个性,动作也有所变化,神态生动,富有个性,形体比例也比同时代的其他作品准确,他们服装的质感也被雕刻家们细腻地表现出来,有很强的质感。所有这些雕像都有着安静、平和的神态,体现了基督教信念中的理想形象,具有很强的宗教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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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特尔教堂西正面有两个塔楼得以建造。老钟塔在南方,很简单且无华饰,而北方的新钟塔以灿烂的哥特式的复杂和精致的装饰构筑,曾获誉“欧洲大陆设计最美丽的尖塔”,但也被人评价如此装饰的塔尖损坏了朴素正面的调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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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史学家通常将新的沙特尔主教堂视为第一座盛期哥特式建筑。沙特尔巴黎西南70多公里的一个小镇,正位于皇畿旁边,是博塞平原的市集,法国的谷仓。据说圣母曾经亲自访问过此地,于是成为朝圣的目的地。建于9世纪的主教堂于1020年被烧毁时,立即加以重建,后又在1134年被毁于大火。大规模的重建开始了,无论满有荣耀与财富的人,还是贩夫走卒,他们从周边、全法国乃至欧洲各地而来,他们用马车载着大量的酒、玉米、油、石灰、石头、栋梁及其他用以维持生命或修建教堂的必需品。上千个男女在牵引拖拽,他们很寂静的向前迈进,听不见任何声音或怨言,只有对罪行的忏悔、恳求与纯洁的祈祷……在重建接近完成时,不幸又降临了,1194年大火吞噬了中堂,使圆顶及墙壁倾倒于地。沮丧的民众有一段时间丧失了对圣母的信心,并意欲放弃该镇。但不屈不挠的教堂使节告诉他们,这次的大灾难是上帝用来惩罚他们的罪行的,并命令他们重修教堂和他们的家。他展示的在那场大火中奇迹般的幸存下来的传为圣母玛利亚的披风激励了信众们,教区内的僧侣奉献了他们几乎全部的所得,群众又再纷至沓来,终于在1224年前,辛劳与希望完成了这座大教堂,使沙特尔再度成为朝圣的目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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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中世纪历史的情景在热门小说及剧集《圣殿春秋》中表现的很到位,虽然小说主要描写英伦传奇,但显然作者参照沙特尔大教堂背后的故事了,而且小说里的英国建筑师最终取得“真经”的地方就在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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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特式建筑是中世纪艺术的最高成就,那些敢在几根石制的支柱上悬置穹窿的人,创造了任何我们所知道的古典建筑所没有的特质:复杂的壮丽,对人的提升与激励。希腊人推崇理性与节制,古典建筑如帕特农神庙追求纯美与稳定,它抑制了人的狂喜。而法国哥特式的浪漫的狂情,不经意的表现了中世纪心灵的脆弱与渴盼,以及宗教信仰的恐怖、迷惘与神秘;相对于地中海孕育的文明,哥特式是北方的精神,继承了胜利的野蛮人的无止境的胆识,不满足的经过一个胜利又一个胜利,直至高耸的拱顶包围了天空;这也是一种基督教的精神,呼吁上苍,祈求那因野蛮而失去的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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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法国北部大西洋沿岸的诺曼底大区的一个海岛上坐落着法国的标志性景点——被盛誉为“西方奇迹”、“海上仙山”的天主教圣地——圣米歇尔山。从山下看去,直插云霄的尖塔和繁复错落的圣堂浑然一体,体现了罗马式和哥特式两种建筑风格的和谐共处。罗马式建筑是哥特式流行之前欧洲基督教地区的主流建筑风格,看上去像是罗马传统建筑的一种延续,线条简单明快,造型厚重敦实。圣米歇尔山底部的罗马式中殿给人印象雄浑庄重,坚固而有力。但若圣米歇尔山的建造步伐只能停留在罗马式的时代,将失之简朴。而山顶教堂哥特式的尖顶高耸入云,顶上金色的圣米歇尔雕像手持利剑直指苍穹,使得整个建筑群让人感觉有一股向上飞升的合力。于是来此朝拜的访客恍若进入人间仙境一般,天国般无限升腾的景象给人强烈的崇敬感,圣米歇尔山在后人心目中成为了“神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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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无疑问,从圣母院到圣米歇尔山所展现的哥特式线条是比《神曲》更伟大的诗歌,哥特式艺术成为了中世纪人类文明创造的最伟大的成功。中世纪的人认为真理已经展现给他了,因此他寄望在疯狂的追求中求得赦免,寻求中肆意挥洒的精力,那时也转变为对于美的创造;而在贫穷、瘟疫、饥荒和战争中,人们奉献时间和精神,尽力使小自经卷的字母、大至教堂的塔楼等各种东西显得美丽。站在圣母院前会使人谦卑,圣礼拜堂内部的光线会让人升腾,我们会忘了信仰时代的迷信、污秽、暴力与罪恶;转而惊讶中世纪先辈的耐心、鉴赏力及热诚,我们感谢那些千百万被遗忘的创造者——普通的人,他们用对神的虔诚和对艺术的誓言,赎回了血腥的历史。